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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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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庫開啟,記憶驚飛。就在某一天,像一群拍翅驚散的蝙蝠一樣,那些本來在記憶金庫裡塵封的片段,沒來由的突然成群撲到我的臉上,揮也揮不去。但當我反過來想要捕捉它們時,卻怎麼也捉不住具體的重量與形狀。」「我所有的記憶,代表的就是所有我已經失去的時光,無知的、青春的、不那麼青春的,即使是不愉快的傷害與淚痕,如今也成為追憶的對象,或者說,正是因為失去了,它們如今都成為了我美好的過去。」         這是詹宏志《人生一瞬》的書序,短短幾頁,卻讓我反覆看了好幾遍。         我想起火車站旁那家學生時期必吃的滷肉飯,究竟是叫做郭媽媽還是張媽媽?想起國中那個討人厭的禿頭訓導主任,究竟是叫李主任還是陳主任?         好多以前珍貴的回憶,似乎就這樣被我遺忘了。         但騎車停紅綠燈時、上班發呆時、抑或剛睡醒張開眼時,總會有一瞬間,一些莫名的記憶就這樣飄進來。因此我開始想要跟詹宏志一樣,記下這些莫名、甚至沒特別意義的記憶。         小時候,家對面的三合院迷宮是我們最佳的遊樂場,我們總是稱呼它為「對面」。大姊總是大聲跟正在做家務媽媽喊著:「媽媽,我們要去對面唷!」 然後就帶著我跟二姊,一起去對面探險。我們喜歡往廢墟鑽進去,踩在碎落一地的磚瓦與久未被人使用的傢俱上,每次我總會被隱身在廢墟裡的黑貓嚇了一跳。我們也喜歡在對面玩捉迷藏,每次當我一個人躲在已經破了一個洞的門後面,都會覺得相當可怕,恨不得他們快點抓到我,但又不想那麼快被抓到。         到了我幼稚園時,大姐剛學會了騎腳踏車(一台紅色小小的腳踏車),那時候我們不再玩探險的遊戲,而是跟著大姐的同學,開始在對面舉辦一種「誰先騎腳踏車繞完一圈迷宮」的比賽,而我和二姊這些「小朋友」們,則是用腳跟著他們一起比賽…….         那個時候,我特別嚮往腳踏車上的風景,因此總是巴著大姐要當她的後座,她也對於載人這件事感到特別有成就感,常常載著我出去玩。一如往常,我在大姐的後座,她興起一個念頭,突然很興奮的加速衝刺,我一直尖叫著要停下來,越是尖叫她越是覺得有趣,踏板上的雙腳就越是賣力。結果一個重心不穩,我從後座摔了下來,以臉著地,右臉被水泥地刮了一片。         那天回家,大姐被爸媽訓斥了好一陣,而那之後好長一陣子,我的臉總帶著一片紅色疤痕。爸媽很是緊張,深怕這樣子的疤痕跟著我一輩子,到處嘗

我會幫你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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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爺爺已經80多歲了,身體虛弱無力,只能整日躺在床上,身上有膀胱造口幫助排尿,白天沒有戴氧氣就會呼吸困難,晚上的時候都需要佩戴呼吸器幫助呼吸。平常照顧他的是太太,也即將要邁入80大壽,對奶奶來說,長期照顧爺爺已經讓她身體不堪負荷,更沒有體力協助爺爺下床,因此爺爺一整天能夠離開床的時間大概只有長照居服員來到家中幫他洗澡的時候,其餘時間,爺爺總是躺在床上,聽著老舊電視裡播放的日本演歌,偶爾跟著哼唱幾句。還好爺爺的床頭有一扇窗,擺著兩盆長壽花,總是開得漂亮,房子的坐向也讓微風容易吹進來,爺爺只要抬起頭,便能欣賞橘紅色花朵在夏日微風下搖曳擺動,好似配合著那些爺爺喜歡的音符跳舞。         我們每個月會去看爺爺兩次,因為我年紀小,爺爺總待我像孫女一般疼愛,有次我們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內抵達爺爺家,爺爺很是擔心,深怕我們在路上遇到危險,一直禱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直到我們抵達。爺爺也很喜歡對我講古,從自己幼時受日本教育的故事,講到自己開水族館的豐功偉業,爺爺驕傲地說自己水族館裡的魚品種稀有,總有不少客人遠從其他縣市慕名而來。幼時的日本教育,讓爺爺深愛日本文化,對爺爺來說那是生命中最快樂美好的時光,因此爺爺的電視24小時只播著日本演歌。         但爺爺說快樂的時光消失得很快,在他10歲的時候,日治時期結束,中華民國政府稱之為光復,對爺爺來說卻是悲慘的開始。「那時候他們殺死多少台灣人!」爺爺情緒激動,顫抖地說道。每每講到這裡,爺爺的眼裡盡是悲傷與憤怒,我無法體會究竟在爺爺身上發生了多麼痛苦的事,才會讓他在歷經一甲子以上的時光後,還無法將之忘懷。         「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應該都不知道吧?」爺爺感慨的說。「我大概知道,學校課本裡有教到。」我回答。「你們一定不能體會那有多麼痛苦,這段歷史絕對不能夠被忘記。」此時爺爺眼光已開始泛淚。「好,爺爺,我會幫你記得。」當我這樣說完,爺爺破涕為笑。           後來爺爺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很久,最後因為病況不穩定,已超出居家照顧的極限,家人們只能無奈的將爺爺送去機構照顧。在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爺爺了。我心裡知道,爺爺也許大限將至,雖然生離死別看的多了,但心中還是泛起一些小小的感傷。前陣子將爺爺的病歷歸檔、結案,我想起這段往事,我會遵守承諾,幫爺爺記得他的故事,也會永遠記得爺爺。 (陪伴爺爺的長壽花,還在窗

警衛大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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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二年級的放學路上,經過校門口時,被警衛攔下,我心想,平時不做什麼壞事,怎麼會突然被攔下?只見警衛大哥拿著一本綠色麂皮的日記本,遞給我:「妹妹,這個給妳好不好?」我無言以對,「我今天整理東西的時候看到它,這本日記幾乎沒寫什麼,丟掉浪費,送給你。」他繼續說,我看著他盯著那本日記的視線,收下了它。            那個眼神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是讀懂警衛大哥的。那本日記遠遠的就看得出年代久遠,書的側緣斑駁泛黃,綠色的麂皮甚至有點兒發霉,我想那一定是他年少時抱著某種期望買下的吧,想像並期待著努力生活來豐富這本日記,但在成長的路上,現實總是走的離理想越來越遠,讓這本日記寫了幾頁便從此空白。當這本被他遺忘很久的日記本在多年以後出現,他想起那個曾經的少年與曾經的心願。年輕時對未來的憧憬,他無法將之丟棄,卻也不能繼續擁有,於是只能將它給了另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            「這本書材質很好,很貴,你要好好的寫。」警衛大哥在我臨走前特別叮嚀我。            回家後,我仔細小心的打開日記本,因為年代久遠,書皮早已出現裂痕,必須輕柔的對待才不會解體,就像易碎的夢想,需要用心呵護。前面幾頁有被撕掉的痕跡,那是警衛大哥不願讓人知曉的青春,翻到書底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讓我會心一笑的秘密,書底有一層黃色油墨,隱約可見一個身材火辣、姿勢撫媚的女體,這裡以前肯定夾了一張比基尼女郎的照片。好可愛,有些秘密終究是藏不住啊。             在那之後,每當我有心事,就會寫在警衛大哥的日記本上,姊姊看到它,總說這本書破破舊舊,看起來陰陽怪氣的,但我卻喜歡。現在,這本書的空白已經慢慢被填滿,隨著寫進去的心事越來越多,它的重量也越來越重了,書皮早已掉過幾次又黏過幾次。              雖然後來這個少女也和那個少年一樣,發現人生如逆水行舟,時光的涓涓細流,會將理想越磨越平。但她想著,至少她可以幫少年完成他曾經的那個小小的心願,把他未能書寫的空白,繼續填滿。 (不知在我身上,是否也曾出現過警衛大哥的神情。)

長途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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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班表,元廷今天值班。下班時傳了訊息告訴公婆今天加班,緩慢的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發動車子,播著Cigarettes After Sex 的歌,便開始漫無目的地一直繞一直繞。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我的嘴角上揚,真好,偷了一點時光。 (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奇異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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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住院的時候,那是我國三畢業的暑假,媽媽白天忙著繼續維持家計,大姐在異鄉讀書,二姊要準備學測,於是陪病的責任就落在我身上。爸爸選擇安寧治療,所以被醫師、護理師打擾的時間其實很少,無聊的時候我就和爸爸講講話,或者看看書。那時候陪著我度過醫院生活的書是漢娜的遺言和紅樓夢,以至於後來我對這兩本書有很特別的情感,漢娜的遺言拍成影集的時候我還非常興奮。        其實陪病的工作沒什麼,那時每天唯一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切奇異果給爸爸吃了吧。媽媽聽朋友說奇異果對身體很好,於是買了一箱又一箱的奇異果,還是昂貴奢侈的金黃奇異果,每天規定爸爸要吃上兩顆。在病房的空間狹小,設備又簡略,讓我練就了一身切奇異果的好功夫。有時橫著切,有時豎著切,每天變換不同造型,爸爸也會捧場似的讚嘆我每一次的變化。有時爸爸會將奇異果分給我吃,我都會非常開心,因為在這之前,金黃奇異果可是久久才能吃上一次的呢,現在想想,其實爸爸是吃怕了吧!(媽媽應該到現在還不曉得她買的那麼多奇異果有多少是進到我的肚子裡)       長大後在醫院工作,學得多也看得多了,才知道爸爸那時有多麼的痛苦、害怕,後悔那時的我沒有為爸爸做的更多,沒能跟他說痛苦的話就說出來沒關係,沒能好好握住他的手說聲別怕,沒能放下自尊擁抱他跟他說我愛你。         「時間是單向的路,重複分針與秒針的循環,重複不了人生。」很多事,總是明白的太晚。從前與父親的回憶像美麗的夕陽,卻把遺憾拉成長長的影子,無法與之分開,成為圈住我雙腳的枷鎖,每每回頭,它總在那。        那天婆婆分送了幾顆奇異果,我又想起在病房的日子,那些奇異果,是那時我僅為爸爸做的事,希望爸爸有從一口又一口的奇異果裡,吃到一些我的陪伴與關懷。 (帥氣的爸爸)

台北小套房與九重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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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跟元廷討論彼此最喜歡在一起的哪個階段,他說他最喜歡現在,我說我最喜歡住在台北的時候。為什麼呢?他問。我也說不上來,我淡淡的說。          2020年7月,元廷上來台大醫院當PGY,於是我們一起在台北行天宮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那間套房在一棟老公寓的四樓,大約10坪的空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套房裡還是神奇的區分出了客廳(有灰色的雙人沙發跟電視)、廚房、衛浴及房間,儼然有個家的樣子。雖然為了同居,我的通勤時間變長了,也必須每天氣喘喘地爬上四層樓梯,但這樣的生活卻讓我感到安心踏實。那時候疫情正處於高峰期,在醫院上班的我們難免有需要放防疫假的時候,這時我們就會窩在灰色的雙人沙發上選擇今天要播放的電影,配著泡麵,最後再一起去追垃圾車,丟完垃圾後就在旁邊的公園散散步。          而每天我出門上班時,就會看見對面公寓門口的九重葛。那株九重葛大約有一層樓高,總是開的燦爛,桃紅色的葉子在日復一日的醫院與家的路途中,帶給我許多新意。有時它葉子稀疏,陽光會穿透樹葉,撒在地上晃呀晃的,有時它滿株通紅,是白天才能夠綻放的煙火。我最喜歡它的根,歪斜彎曲卻又站穩了腳步。而它身旁總是停著一台斑駁的紅色腳踏車,我覺得它們這樣互相依靠的畫面真的很美。現在想想,也許我是那時候愛上九重葛的。         後來我們結婚了,我離開了北部的工作,和元廷家人一起住在高雄,但是卻總覺得哪裡都沒有我的家。在高雄的家,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是這間房子的房客。原生家庭現在要稱呼為娘家,多了一個字,就也好像不是家了。放假的時候想從高雄逃回最原始的那個家,卻總是帶著陌生的感受又回到高雄。         這些心中淡淡的憂傷需要時間轉換,我想婚姻裡總有取捨,而我不會遺失全部的我。結婚後我種下一顆九重葛,希望當它開的像那顆九重葛一樣美麗的時候,我也有家了。 (九重葛的照片在更換手機後找不到了,只好放上小套房的街道。) 寫這篇文章時,耳機裡撥放的是陳綺貞的家: 輕輕放開你的手  漫漫長路繼續走 自己才是自己的家 想到這裡 怎麼我又哭了呢 怎麼我又哭了呢  哪裡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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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過得好嗎?」 「我現在樂團玩得還不錯,要發專輯了,不過是很吵的龐克音樂。」 「恭喜!雖然平常沒有接觸,但我會聽的。」 「那你最近呢?」 「過著平凡無奇的日子囉!」 「那也不錯呀,走過那麼多日子發現平凡也很重要。」         整理訊息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好久不見的名字,於是簡短的問候,各自安好。          看了他社群上最近的消息,他現在留了一頭時髦的髮型、穿著時尚,社群裡的照片幾乎都是他在舞台上盡情演出的模樣。有時候很難想像,我們兩個如此天差地遠的人,居然曾經走到一塊兒。          他是我大學第一個男朋友,當時他活躍於社團、學生會,而我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平凡女大生。他喜歡交友、喜歡聊天、熱情四射、對於喜歡的東西會很投入,而我喜歡獨處、喜歡吹風、沈靜寡言、只想靜靜的過著自己的小生活。我們如此的不同,就如他喜歡龐克,而我偏好輕音樂。毫不意外,這樣的我們,交往沒多久就分開了。         而在今日,當我再次打開他的社群,我替他的成長與成就感到開心,也同時讚嘆命運的巧妙,讓兩個註定踏上不同路程的旅人,短暫的一起走過一段路。我感謝命運給我的這些禮物,讓我的人生能與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交會。儘管人們總是來來去去,現今別離對我來說已不再那麼的感傷,反而充滿感謝,因為我知道,我終究是要一個人走到自己旅程的終點,而他們願意在這之前,真誠用心的陪我走上一段。        是啊,即使是相守到白頭的夫妻,終將得一個人走上死亡之路。我能做的,只有珍惜現在願意和我攜手前進的人,不管我們能一起走到多遠,我都祝福我們能各自完成我們的旅程。          (最後獻給生命中每一個人,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出現或離去,我都十分珍惜與你們相處的時光。)